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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1月某天，父亲叫我去魏叔家帮忙寄货，魏叔见我来了，赶紧从车厢钻出来，记事本一扔，笑着给我拿了瓶饮料，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。
魏叔原是黄河厂的工人，下岗后在韩森寨经营一家超市，超市里琳琅满目、整整齐齐，生意不错，年流水能到70万，跟其他工友相比，这算是最早二次创业成功的人。为了开超市，魏叔连续一个月住在店里。
寄完货临走前，我问起魏叔的近况，他手一挥跟我说：“就这摊子事呗，今年想再扩大一下面积，卖点生鲜瓜果啥的，对了，你晚上有事没？没事刚好跟我出去蹭个饭。”
“那刚好么，我没啥事，嘿嘿。”我笑着说。
夜至，我和魏叔来到东郊某饭店“青松”包间，魏叔拿过餐单来，葫芦鸡、肘子、凉拌牛肉一顿点，还要了两瓶酒。
“哎，魏叔，请客的主还没来，咱们就这样点不好吧。”我劝道。
“怕啥，你徐叔现在有钱得跟啥一样，让随便点呢。”
过了三十分钟，徐方辉徐叔一身名牌西服，脖子上挂着一条金链，看见桌上的菜，质问魏叔：“看不起谁呢，咋就点这些菜？”转头一看我，“这是你侄子吧，长这么高了。”
“徐叔好。”我赶忙起身。
“坐坐，服务员，给我们一人再上一个鲍鱼，然后再来瓶奔富红酒。”说完，徐方辉拿出一包和天下，“老魏，你抽这个，这个柔。”
接下来自然是一顿胡吃海喝，酒过三巡，桌上还剩十多道海鲜、三瓶茅台和三条和天下。徐方辉看魏叔发愣，笑呵呵地说：“你要想喝想抽就言语，不值钱的东西。”
徐方辉原是钳工，手艺不咋地，也不学习，算是厂里的混子，成天打牌，在当时排资论辈的地位绝对在赵叔之下。他内退后，自称借了8万块钱当启动资金，干起了民间融资。半年净赚60万，摇身一变成了有钱人。
饭至末尾，徐方辉半开玩笑地向魏叔说了许多民间融资的趣事，有人家里一抽屉车钥匙，有人婚就结了三次。饭毕，徐光辉欲拉我们叔侄二人去夜总会，被魏叔婉拒。
魏叔的工友里，大部分下岗后混得都不好，平均月收入不超过5千，而他们却又正处在上有老下有小的关键期，所以，只要周围有人突然大富大贵，就会趋之若鹜，根本不管路径是否可靠合法。
在回家的出租车上，魏叔歪着身子问我：“你了解民间融资不？”
“民间融资是合法的，但是近几年西安爆出大量非法民间集资的案子，包括许多PPP也出了事，我建议您还是考虑一下，谨慎些。”我说道。
“哦，知道了。”魏叔说完，将头转到了一边。
我知道，徐方辉这样的生活，也引起了魏叔的羡慕。
从那之后，微信里的亲人群突然变得热闹起来，以前常见的是一些鸡汤文和美食类的链接，现在都变成了魏叔融资的发布平台。从魏叔分享的内容来看，民间融资的各种优势，特别是里面的真人真事，让人感觉这就是个这个天上掉钱的行业。
西安入冬后，我去魏叔那打算买点羊肉，魏叔把我拉到一旁，悄声告诉我，徐光辉前几天给他说了个项目，他想拿30万先试试水。
当时，我隐约感到不安，魏叔的这30万是自己一分一分挣来的，足够再开一个新超市，如今却又转变方向，一股脑将钱拿去投资。我赶忙问道：“没有和婶商量么？”
“商量啥，17年就她横拦着没让我买沣东7000多的房，现在那个楼盘均价都超过2万了，我想通了，只要一步没跟上，错过风口，就只会越来越穷。”
图源电视剧《装台》剧照
话毕，赵叔掀起外套给我撇了一眼徐方辉送他的皮带，笑了笑说：“看见没，菲拉格慕的，徐光辉现在的生活你又不是没看见，看得上我这30万？他给我推荐的是烽火寒林项目，项目在灞桥，还在国家重点扶持名录里，就是搞一些未来农业观光和生态地产，年回报率是10%至15%不等，美得跟啥一样，徐光辉自己已经投进去40万了，比咱多。”
徐光辉告诉魏叔，这个项目他已经考察过了，没有任何问题。“你要信得过我，下午就给你联系，明儿他们就有人联系你，可以带你去考察。”
交钱那天，徐光辉请魏叔一家吃饭，六个人的宴席点了三十多道菜，桌上摆了七八瓶茅台。酒过三巡，徐光辉搂着魏叔肩膀，喷着酒气，语重心长地开导他。“这钱来得快，比你开超市强多了，应该再多融点，能融多少是多少”。
对徐光辉来说，这钱来得确实很快。向其他人谈融资，他要提着烟酒，大费口舌一番，才能融得一笔钱。而那对于这些失意的中年人，只需要在他们中间显摆自己一番就够了。
饭毕，魏叔办理了30万元的借款合同，双方约定了月息，当场兑付利息。
钱投进去后，魏叔的生意也忙了起来，他在朋友圈写道：“这就叫一顺百顺。”
两个月后，我与父亲讨论起魏叔的事。他告诉我，魏叔已挣到钱，现在利息已经拿到3万多了，比咱们炒股五年挣得都多。
我隐约感到不安，我们家的条件一般。尤其是今年4月又在西安按揭买了套房，家里已所剩无几，现在父母还住在早年西工大分配的旧楼房里，家具是父母14年前买的那套。他们一向节俭，午饭经常买两块钱手工面就打发了。我给父亲说道，“咱可不敢在这个时候玩悬的，万一赔了，就是老债未除又添新债。”
父亲笑了笑说：“就是说说，我不会的。”
在我的劝说下，父亲再没了那股子心动。我回家时，魏叔总会旁敲侧击地问我关于宝马5系、雷克萨斯的配置。只要我说先把钱存着，魏叔的声音更愉悦了：“昨天又到账8000块，存啥存，我还有超市呢，先买车。”
图源电视剧《装台》剧照
在魏叔一次又一次地尝到甜头之后，我的担心顿显多余。国庆后，在魏叔家聚餐时，我们又聊起了关于融资的各种故事，有人在玫瑰庄园买了套别墅，有人找了个小自己15岁的模特。
“咋，你个老怂还想寻女娃？”婶子拿着筷子戳了下魏叔质问。
“都成老怂了，谁还能看上咱呢么？”魏叔笑着回答。
饭后，魏叔神秘兮兮地打开微信，跟我说，这个小伙叫薛虎子，跟你差不多大，本来是个保安，成天打牌。他知道这个发财的门路后，四处拼凑借了10万块钱作为启动资金，做起了融资。一年下来，他手里有100多万，你看人家朋友圈，吃香的喝辣的。
他还不忘补充一句，像薛虎子这类，还不算特别牛X的。
除了薛虎子，魏叔还给我展示了他微信里的其他“大咖”，刚开始我还对这种成功不可置信，但看到一些实实在在的物质享受摆在那里时，我也开始将信将疑。
不过，我一直奉行：勤劳致富。
转眼到了年底，魏叔坚持三天一条的朋友圈突然断更了。
事情的爆发，源于月息的断供。烽火寒林项目的月息不断上涨，最后夸张到了2%。病态的月息非但没引起魏叔他们的警觉，反而让大家疯狂跟投。生怕少赚一天利息，场面看起来像极了末日前的狂欢。
官方说法是，该项目信托债务提前到期，导致了流动资金非计划提前预支，资金链出现断裂。
说白了，就是非法集资露馅了。
我不太敢跟魏叔提这件事。是他首先开口说钱没问题，徐光辉和他十几年的交情，前天还他家里了，徐光辉坑谁也不会坑他。
半个月后，这个项目崩盘得炸开。有人堵在办公楼不走，有人想不通要自杀，还有人故意喝酒酒驾，目的是为了进去躲债。
父亲给魏叔打电话，魏叔说，“徐光辉能联系上，但人不在西安，现在超市生意还能顶住，生活没受影响。”
从魏叔的回答里，我已经感受到了他的愤恨。
后来我了解到，魏叔小区有许多人都给徐光辉交过钱，表面上看起来并无动荡，大家都是脚步匆匆，生活如常。但是街上熟人相见，总是会走到角落，小声攀谈着什么，时不时会传来几句骂声。即使再大白天，都会让人有种大型特务接头现场的错觉。明明没有特别异常，但还是能感受到扑面而来沮丧的气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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魏叔虽说能联系上徐光辉，但他人不在西安，也不提还钱的事情，时间一长，魏叔也忍不住，踏上了要债的征程。刚开始碍于过去的交情，好言好语，最多就是拿超市急用钱来逼迫。后来，徐光辉就是不谈钱的事，逼得魏叔只好恶语相向，甚至动起了手。但无论怎样，钱还是没要回来。
明眼人都知道，钱都在徐光辉手里，他是这个项目的业务员。一旦还给魏叔，这个口子就关不住了。任谁辱骂，徐光辉就是不还。两周后，徐光辉手机关机。
这时，魏叔对超市生意也没了往日的热情，顾客进去买东西，魏叔就坐在收银柜旁盯着手机，一言不发，活脱脱一个没感情的收银台。
年底工作一忙，魏叔那里我也去得少了。前不久，还是从魏叔儿子小磊那儿，打听到一点魏叔的消息。
事件发生后，大家成立了一个群，都在四处寻找徐光辉的下落，最后在幸福路某老小区找到了徐光辉。
大量受害者前往徐光辉住处集体追款，魏叔那天带了个马扎，超大杯的枸杞水，三个面包，拿出“你不还钱，就不走”的气势，堵在了徐光辉家的客厅。徐光辉自称也是受害者，他自己的40万也被骗走了，大家查看了他的支付宝和各类银行卡余额后，将他送到了警局。
半个月后，大伯和父亲来到魏叔家，看需不需要接济一下，但魏叔拒绝了。“我还有超市，每天也都在赚钱，警察也在给我们找钱。我现在吃穿也不愁，大不了当今年没开业过，啥都不说了。”
一周后，我来到了超市，看到魏叔满头白发，黑眼圈一层一层，我差点没认出来。
魏叔把我带进屋，给我沏茶。我环顾一周，为扩建超市准备的货架被拆成零件堆在角落，易拉罐改装的烟灰缸插满了烟蒂，电脑的浏览痕迹里还依稀能看见关于豪车的测评。
“就跟一场梦一样，可能咱就没那赚大钱的命，我认命了。”魏叔对我说。
我看着眼前的景象也不忍再当事后诸葛亮，只能叮嘱他钱能要回来，要保重身体。
他叹了口气，自嘲道：“这烟都是原来抽的，现在戒了，看能省出30万不。”
回家之后跟父亲说了情况，恰巧那天小磊也在。
“警方说，徐光辉是业务员，但确实也是受害者。目前，有一部分钱追回来了，现在正在走归还手续，但还有一大部分钱仍在追回中，差不多200多万，里面就有我父亲的血汗钱。现在我父亲心态比前几个月好多了，前几个月超市丢了400块钱东西都不知道。现在也能说说笑笑，就是一个人的时候，老发呆。”小磊刚说完，魏叔给我父亲打来了电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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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接通，魏叔幽幽地说：“哥呀，我这30万里还有小磊娶媳妇的钱呢，女方因为我这情况要跟小磊分。哥，看能不能借10万，先让小磊把婚结上。”
听完他父亲的话，小磊站在原地，低着头。
“娃的事大，下午就把钱给你转过去。”父亲安慰道。
“谢谢哥，明年夏天前，这钱肯定还你。”魏叔连忙说道。
“不急不急。”
小磊走后，给我发了条微信，上面写道：是我爸让我来借钱的，没想到他先开口了，你放心哥，这钱到时我们一定按时还。
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复，良久，敲下一行字：你好好处对象吧，钱的事我信你。便草草关掉了对话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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